在文藝營的時候,我對我們小隊員中很要好的兩個人說:「你們覺不覺得對方是你們各自的鏡子?」
到現在,我還是覺得漫畫是個非常有趣的文本型式,而且對於我這種不習慣看書看第二遍人來說,漫畫我反倒可以輕鬆一直反覆看,裡面真的有很多光芒可以細細琢磨。如果以文字架構而成的精細小說、散文是一個連續,帶狀,完整的光譜;漫畫則是不成熟,鬆散,但卻如星空班灑落著片段光芒閃閃發光,數量上,或許不及文字文本,但亮度上,卻毫不遜色。
我家裡有幾套漫畫,最近我在看的是《遊戲王》。
或許《遊戲王》中的紙牌實在太過搶眼,其中有些很有趣的片段卻被忽略。
特別是「另一個遊戲」的構想,讓我想到丁亮引用不知道誰說的:「每個人都是自己的他者」,對照著一個毫無特色,怯懦的遊戲,另一個遊戲相對魅力十足,很有辦法,但,他們兩者的差距卻隨著劇情不斷拉近,兩人的個性,從起先的好壞二元對立,一路走到互相辯證,各為表裡,互相補充的二元補襯思維,結局更完滿了「你方唱罷我登場」的二元取代關係(歐麗娟上身)。
而《遊戲王》作者的後記更是相當有趣,值得玩味:
和《遊戲王》一起走過長達七年的日子,我自認為心中該畫的主題,已經完成了。不過連載結束後,坦白說,我還是擔心是否有把意思清楚地表達給各位讀者。
自從將千年積木拼起來那時候起,「另一個自己」就出現在遊戲的心裡。我認為要拉近主角兩個心靈的距離所需的時間,是這個故事變成長期連載的重要因素。
在日常生活中,我們只有站在鏡子前,才能看到自己的樣子。連鏡子也無法照出自己的心靈。本作品的主角,最後會成功地得到,面對另一個自己的堅強意志和勇氣。
我們活在世上,也會跟他人相處,得到各種感受,產生想法。有時取悅他人,有時傷害他人,時有共鳴或是爭吵。在這樣的過程中,我們慢慢理解,人的感情和想法並不是單方面表達就行的。或許有人說,這種事是理所當然,大家早就知道的。但是我在這部作品中想表達的,正是人與人的關係,為了表現這種關係,我堅持用「遊戲」的方法來詮釋。
登場人物所展開的「遊戲」絕不是對著電視螢幕,而是對著人進行。對方正是照出自己心靈的鏡子,遵循著一項規則,讓彼此的意志戰鬥。由於這是漫畫,我才刻意濃化正邪的對比,我認為「遊戲」的本質,是要將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明確化。遊戲王卡片在全世界造成一股風潮,原因也在於此。
「我會用鏡子的比喻主要是因為...」我對其中一人解釋道
「妳們的互動讓我想到我和我朋友的互動,我常常覺得他是我的鏡子。」
「我們從對方而看見自己是什麼樣的個性,是什麼樣的人。」
「這是第一層面,但是更重要的是,鏡子(的像)和我是不同的(客體),雖然一模一樣但是本質上是完全不同的。而且,我們最好是跟自己的長相很熟啦!(鏡中的雖是自己,卻又有著陌生人的臉)。」
她聽完這句話就笑了。
除此之外,《遊戲王》中值得玩味的細節還有如下,
在37集中,城之內一行人終於取得法老的名字,趕到他們身邊援助,面對著邪神佐克的強勢攻擊,城之內他們使用決鬥盤(一種高科技產品,可以將紙牌中的怪獸影像化)召喚怪獸攻擊佐克。這時候佐克看到他們用紙牌召喚怪獸時心底出現的獨白是:「魔物被封印在那像卡片般的東西裡...?莫非那是...現世的石板?」(故事設定中的古埃及中的祭司可以用千年神器的力量,魔物封印在石板,必要時召喚出來戰鬥保護王國。)
在這其中,我們看到了符號的本質不自覺的被表述出來了。符號(圖案、文字等)當初的目的其中一個便是利於「傳於異時異地」,所以符號本身就具有承載「影像」之能力,拿個比喻來說,符號就是錄音帶這樣的「載體」,而去承載需要被傳遞的「內容物」。所以符號在古代時常被拿來和巫術、宗教、超自然連結,因為符號本身讓我們有「超越異時異地」甚至超越「自我想像」可能的感覺,這跟超自然體驗有很相似的地方,甚至可能就是同一件事。周頌中的〈清廟〉就有這種感覺:於穆清廟,肅雝顯相。濟濟多士,秉文之德。對越在天,駿奔走在廟。不顯不承,無射於人斯。簡單來說,這詩歌講的就是:一群人在祭祀文王時,感受到文王的德性彷彿立刻臨在,沐浴著他們。其實這就跟我們閱讀一個偉人的道德講章,他的氣質彷彿躍然紙面,撲鼻而來。
而在《遊戲王》中,同樣的符號,在不同時代以不同方式召喚,這對我們而言,不也是同等真實嗎?如同我們現在的電視,電影,現在都可以做到3D,但難道只有二十一世紀的人會玩3D?杜甫不也會玩3D嗎?-星垂平野闊,月湧大江流。
而在作者的後記裡,他提到,為了表現人與人之間的關係,他堅持用「遊戲」的方式來詮釋。這讓我想到卡爾維諾《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》中的第二講-「快」中提到的:「然而,魔戒才是這則故事的真正主角,因為戒指的動向決定了角色的動向,戒指同時也建立了角色之間的關係。這神奇的物體周圍形成了一個力場,事實上那就是故事本身的範疇。」如果套用這一講的論述,「遊戲」本身給予了這個文本一個「韻腳」,使這個故事有屬於他的節奏,每個文本想要講的道理其實都不難,甚至都很八股,但如何呈現,選擇什麼「韻腳」來確定此首歌的「曲風」是決定這文本成不成功的關鍵。韻腳產生的流暢性,會決定讀者會不會被你的故事吸引。
特地講這一段,無非是想要說:真正會說故事的人,他們不需要受過文學批評的訓練,但他們所用的策略卻是在文學批評家眼中相當高明(當然我無法保證高橋和希(遊戲王的作者)有沒有讀過文學批評相關著作)。而近期漫畫界很流行的「回答專欄」,更是給予我們閱讀者與創作者之間關係一個新的想像,在我看《海賊王》專欄時,讓我驚訝的是,尾田老師他對於細節的構築相當驚人,背景中的物品(在劇情的)前後含有高度的一致性(小到雜誌的名字,或者跟「當下」對話無關的配件-報紙上的報導),讓人感覺:這真的是一個「完整的」世界!而尾田總會在專欄中驚嘆讀者的觀察力,但也反照出他個人的細膩與用心。而我所聯想到的是,若一個用心的漫畫家都尚且如此,那一個經典文本,如《紅樓夢》,不也更是如此?退一步想,或許我們對《紅樓夢》細部的解讀,事實上不會太過份(當然進一步想,是不是作者本意本身不是文本詮釋的「終極」關懷。)
有趣的是,也許對讀文本完全沒興趣的讀者,卻不自覺得對《海賊王》做了文本精讀,所以同樣的話也許可以送給《海賊王》或是其他優秀的漫畫:「一部小說是一個有生命的東西,像任何一個別的有機體一樣,它是一個整體,並且連續不斷,而且我認為,它越富於生命的話,你就越會發現,在它的每一個部分都包含著每一個別的部分裡的某些東西。」(《亨利詹姆斯文論選》)
最後,我想以遊戲對海馬講的一句話做為總結,
「你輸給是一個寄宿在你心,名叫憎恨的魔物。」
「決鬥者之間的決鬥,要面對的絕不只是描繪在紙牌上的怪獸而已。還有隱藏在心中的憤怒、悲傷、憎恨、慾望... 簡而言之,敵人就是自己的內心。」
「唯有打倒自己內心種種的負面情緒,方能成為真正的決鬥者。」
這話對於讀者來說,有時近乎可笑,因為紙牌遊戲的勝負很簡單,就是戰術和運氣,何況遊戲每次都用「主角威能」來扭轉局勢,讓海馬的失敗我們都一笑說:因為他不是主角。
只是,這是文學,如許榮哲老師說的:「文學要的不是科學上的精準。文學會做違背常理的論述,因為這是符合人性的論述,人性常常是違背常理的。」所以重點根本不是紙牌遊戲多強,而是變向強調那「面對內心的自己」,藉由這樣的戰鬥,去拉開那個張力。只是話說回來,我們把視野拉開,遊戲說的也並沒有錯,如果這個「決鬥」本身,不是僅止於「海馬和遊戲的準奪冠賽」這場「決鬥」,而是生命中的「決鬥」,那遊戲的說法就是非常正確,而我相信,這才是作者想傳達的。其實很多台詞都是這樣,是從當下特定的時空背景去試著拉到一個普世的高度。
- Feb 07 Mon 2011 14:49
鏡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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