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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終於要下筆了。過了一個學期,除了片段碎語外,我沒有用任何系統化的闡述來歸結我的心情,心中好似有潮水滿溢,卻無處宣洩。我最受不了的是,每天晚上,每個畫面、每個字句、每個回憶,不斷交織成大片的網絡,讓我清楚觸摸到人生本相的溫度。我這樣不停的傾訴思念之苦,實際上是個很荒唐的情境;情人不在場,所以她是談論的對象;而在我的傾訴中,她又是受話人,所以又是在場的;這個怪現象引出一個無法成立的現在時態;我被夾在兩個時態中無所適從,既有描述談論對象的時態,又有針對受話人的時態:你已經遠離(所以我才惘然若失),你又在眼前(既然我正在對你說話)。從這裡我才悟出現在時這個最棘手的時態是怎麼一回事,這原是焦灼不安的一種跡象。
  
  分離仍然沒有結束-我還得忍受。所以我得左右這個情境:將時間的錯位轉化為一種往返,從而造成節奏韻律,將語言戲劇化(註 1),所以我哼出了歌,這旋律在我腦袋盤纏不停,阻止我入睡,卻也不告訴我它的名字,我因此在每首歌,每篇文章中找尋他的身影,卻只有偶閃光影的殘骸,於是,我決定自己實踐它,今天感覺詩興不錯,我應該可以完成。

  我不斷地想,該攫取什麼意象來貫穿這段論述,但最終我發現無法,我選什麼都糟蹋了那首歌,也糟蹋了那個意象,最後我還是選擇我擅長的方式,就是像現在這樣沉醉在自己的小世界不斷呢喃,這很簡單,偶而,講一講,可能還會真的有個意象也未可知。

  所以我要隨便開始聊。

  有人跟我說,人的初戀只有一次,那一次,靈魂碰靈魂的感覺是那麼真實,以至於,以後的所有纏綿都無法取代,或許有人就稱之為純純,或蠢蠢的愛吧?我覺得這的確滿蠢的,但我沒有惡意,蠢沒有什麼不好,我始終相信,只有蠢,只有幼稚,能在這個世界上畫下一筆,在靈魂上刻上銘心,但我知道很多人不相信,因為他們曾因為蠢而受傷,不過我沒有打算說服他們,我只是想講,我覺得台大中文系就像是我的初戀。
  我從沒想過,我轉進中文後未來打算幹麻,只是因為:我爽。而這學期的課更證明我沒有想錯,初戀的滋味真的無比甜美,我第一次被自己所學深深交融,生活中每個時刻我都要提到她,她就是我的生活,我的生活就是她,在我眼中對方每一處都是美,若是她鼻子歪掉了,大概也歪得很漂亮,我跟中文,有說不完的情話,而,外面的世界也都變得好美,我每天都會駐足於普通教室的樓梯側,蒲葵的線條,在下雨過後,綠色被晶瑩洗潤到可以飽滿至永恆,好像永遠都會在這天地之間抹下這綠,線條,摺痕,都彷彿一筆一畫刻下,順著風向,我眼中璀璨著細水長流的綠林仙女棒,我仔細數點著他們,我認得他們,阿勃勒、大葉雀榕、蘭嶼羅漢松、臺灣欒樹、苦楝... 就像學生時代進入教室,開學第一天,他們全都長得一樣,兩年過後,你可以一一叫出他們的名字,你認得他們,你「認識」他們,然後,呼喚出一個名字,然後,就交會了,就是米開朗基羅那幅「創世紀」中,上帝與人指尖交會的那一刻。暑假結束後,我就累了,我幾乎沒有參與任何活動,但我卻感到無比精采,每天的上課都像在約會。中文對我而言,還僅止於談戀愛,我沒辦法想像我把中文當作「研究」的對象,我也不知道我願不願意龜了一整天、一個月、一整年,就只是做文章的洗鍊、精準、考據之學。也許我只喜歡「再創造」,馳騁遊戲於想像空間裡,會不會朝夕相處下的研究,中文系,也從紅玫瑰變成牆上的血點?就是消磨在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叨敘中,想到這點,就不寒而慄,我沒辦法許諾我會終生愛一個女孩,只是當下我告訴妳我情意的深度,如此罷了。

  每天,我都在細細琢磨人與人之間的關係,不管是活著的人,或是已經逝世的人。恩惠,玫曦:我總在妳們身上揣測時間的加速度,以至於我可以理解古人們心頭的重
量;中文系的同學:我才知道原來有這麼多人,也是這樣活著,在黑夜中,試著將頭上的星星連成有意義的符號;那曾讓我心儀的她:聽說古人做駢文時,之所以會極盡華美之能事,是為了那「才氣」的縱橫爆發,在當下的瞬間,體會到萬象之脈動,觸摸今古脈絡瞬刻的疊合,時間的錯位產生一種往返,震盪出那四六的旋律在滔滔絮絮著。所以妳讓我心中有了不成章的駢,但更重要的,妳讓我輕敲那生命的「本相」,初嚐那人類全體共相的脈動,是一個Sehnsucht in mir,更是一道生命之「牆」,當我知道這道牆的存在時,所以作品彷彿茅塞頓開,原來每個文人,或著說是人,都在這道牆前做抉擇,而Sehnsucht躁動不安,交互織成一個全人,擺盪著,徘徊讓我看見生命之歌。
  
  一直沒變的是,我還是一個很喜歡人的人。
     
  在紅樓夢的課堂上,我時常在心中喃喃自語。只是,或許,我一直在賈寶玉身上找到自我形象,那個被寵壞、任性、長不大的巨嬰。望著蕭索的蘅蕪苑,俯身看依然溶溶脈脈流去的水痕,司棋、入畫、芳官、晴雯,走的走,死的死,不如還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,回來和襲人廝混,歐麗娟書中稱此為「最終陣線」,可以說是萬般無奈中唯一勉強自贖的心靈稻草,筆記上的片段,「不能全得的遺憾」、「人我分殊狀態而體證人類存在的孤寂本質」、「赤條條來去無牽掛」。只是一個場景,我的生命不存在線型的起伏,只在乎一幕幕場景,柳杉雨林中的接詩、街燈下的螢光棒團隊、奔馳澎湖的引吭高歌、海風微波與國中班一起的蘭嶼涼臺、合觀山上,眾星眼下,兩個創作者的談話,你說,你也要來唸中文系,我只記得那天晚上你刻劃下的相聲傳奇、外雙溪的笑鬧,總是作業,但我們終究一起凝視那片蓊蓊綠綠、在長凳上等著我的妳、每一個聊天視窗、或著在這個一黑一白的世界,你們堅持用懊惱寫下一首詩,就像趕作業的妳還是一同在電臺上與眾人分享音樂,所以無聊了生活開啟了,哈,陳志信所說的-結界。我只是想用生命體證大觀園,卻也撲空了他的失落,在開啟與化煙中的循環,我才意識到,那是代價。
  
  人的Sehnsucht真的很有趣,我總是在凝視它。

  「你那毫無迷惘、直率的眼神我很喜歡呢。」「我好期待呢,那眼神被苦惱扭曲的日子...就快...來臨了。」只是,僅僅只是,Sehnsucht總在辯證,而這辯證所帶來的張力,我總是無法自拔。那張力像靈魂的跳動,鼓譟著生命,屬於人的生命。我總是相信,理性只是方向盤,它的目的是對焦,但掌控方向盤的,以及車子的動力,是Sehnsucht...而聽說,一個驅策基督徒放下所有跟隨基督的Sehnsucht,愛德華茲稱之為-光。或好或壞,我總是被那辯證的張力所吸引,也許這種感覺,最真實呈現在-一個罪犯的獨白。

  所以我,所以我,在心中辯證,上帝。
  那個「分離不痛苦,將來會在天堂見面」的概念,只是它不懂,那是場景,那個人、事、時、地、物最完美的交會,消逝,跟有沒有機會見面,是不是沒什麼關係呢。
  「基督徒」、「非基督徒」,我被教導要傳福音,所以關注「差異」,但我卻被我們所共有的辯證所吸引,在那裡,都一樣有著驚人的「力」。
  當然,我被「光」吸引,卻也在辯證著。
  我看自己像個「異端」,但當我完成了最初的小小夢想,我能成為一個激勵他人的人時,我才知道,這一切都不是偶然,而很多事,當我們關注越深陷,一些問題反而顯得簡單(但這對沒有關注的人顯得難),嘿,不要被太困難的問題給挫折住,因為我看見我們的困境,卻成就他人的前進,這是每個人,不同的十字架。
  我看見,所以,耶穌總是讓人靜默,因為,他的杯,比我們的更苦。

  又是一個場景,獨有寶玉一心淒楚,回至園中,猛然見池上芙蓉,不覺又歡喜起來,想起小丫鬟說晴雯作了芙蓉之神,不覺又喜歡起來,乃看著芙蓉嗟嘆了一回兒。只是,僅僅只是,那眾人評註著寶玉的「呆氣」,還有把玩著那「情不情」,對沒有感情的事物也有著感情,是我的錯覺?原來不是。而,當我看著投影幕上所謂寶玉兒童般的自我中心:所謂自我中心是皮亞傑在兒童心理學上的重大發現,指兒童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觀點和自己動作上的現象;而去中心化則是指在其成長過程中,隨主客體之間相互作用的深入,認知機能不斷發展和認知結構不斷完善,個體從自我中心的狀態中解除出來。當你們說著黛玉是個沒長大的公主,也許,我相信成熟與幼稚,不是分庭抗禮的二元對立,而是互為補充的自體辯證,一個成熟的心靈,或許去了中心化;但一個高潔的心靈,或許不斷凝視自己的幼稚,前者的極端是泯滅自我的機器,後者的極端是滿身帶刺的怪胎,那容易滑移的致命平衡,但,我想說的只是,我還是很幼稚。
  所以那離別,一個很可愛的圖案,心靈狀態的奇山幽路,凝視自我凝視的樣態,就算是一場談話,一瞥,不需要友情,我也會愴然,有一幕,我看著你專注地發掘,臉上驚奇又可愛,因為妳端詳著一個可愛,只是,妳的臉,會不會有天,必然,被煩惱扭曲,以至於留下疤痕?
  
  是不是,從來就是那些幼稚,與不學乖,感動了我們,在我心中,文學,是大人的童話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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